他从没有听过有人这样呼唤过他的名字。即使那声音几不可闻,含糊低哑,像随风而逝的叹息。
然而,他还是听到了。
他这一举动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惊动了原本正专心致志落笔的男人。
笔杆不稳地晃了一下,墨从笔尖滑落,啪的一声,在言字的最后一横上晕染出一块污迹。
他尚未来得及完全抬头去探究,只能慌张地伸出另一只手,触上新落的墨迹,似乎想将其抹去。
“……你做什么……”
苏景言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了,可还是晚了,墨已经染上了男人的指腹,然而,这一刻,他再无暇去顾及这促使他举动的原因,而只能像被蛊惑了心神,沉浸在那双隐在面具之后的长眸之中。
那双大多数时间都是平波无澜,宛如深渊的双眼,此时此刻,却混合着无措、难堪、自责、失落、恐慌等各种脆弱的情绪,而在那些混乱的源头,苏景言看到了渴慕与虔诚。
那种……对他来说已然太过陌生的东西。
……
猛地松开桎梏另一人的手掌,苏景言扭身大步而出,哐啷一声推开门扇,冷风倒灌,秋雨扑面,瞬间将他混乱翻搅的心海倾覆而过,扯断他与情绪的牵连。
他扶着门框深深吐了口气,没有回首:“夜深了,阁下伤势未愈,还是早点歇息吧。”
身后静寂无声。
苏景言依旧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背后转移到眼前飘零的雨夜,固执地强调道:“请阁下就寝。”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坚持,干涩的男声终于给出回应:“……是。劳烦先生了。”
苏景言头也不回,带着一贯的从容不迫迈入雨中,转去厨房的方向。
门扇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将萧瑟的雨夜与温热的室内一分为二,同时也阻隔了那双深深注视着苏景言背影的双眸。
*
“早。”
“早。”
第二日,相比平日而言,苏景言早起了半个时辰。整个院落还笼罩在暗色之下,只有天际一抹熹微的曙光,昭显了暗夜与清晨的不同。
两人在厨房相遇,对方显然比苏景言来得更早,已经坐在灶台前,烧开了一锅热水。
他们简单的打过招呼,男人为他手中的铜盆添上热水,又低头转回去准备早饭,一切,似乎与前几日并无不同。
苏景言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洗漱完去端早饭时,心里那点别扭也就烟消云散了。
……又一日结束了。与昨天一样的换药、诊脉,之后他看他的书下他的棋,另一人去溪边盥洗自己换下的衣物。接着晚饭、洗漱、就寝。然而晚上躺上床铺的时候,心中盘踞了一天的莫名失落更加强烈起来。
——看来一个人下棋还是有点无趣啊。
苏景言思索了一下,得出了简单的论断,便释然地合上双眼。
接下来的日子,重复着相似的构成。除去患者将活动筋骨的时间全部耗在家事上之外,这竹居里的两人就像最普通的医患关系,客气、礼貌,同时……也疏离。
曾经那一点点的亲密和熟稔,在两人心有灵犀之下,好似从未出现。他不曾为他的手艺而赞叹,他们也不曾同台对弈,或是他执笔落字,他目不转睛观视。
转眼,自深夜从溪边捡回昏迷的男人算起,二十多日已逝。
苏景言一大早就下山去了,日头西落,才带着一堆采购品满身风尘归来。
留下来的人正在书房盘膝调息。不知是剑医独家的药膏,还是本身强健的身体素质,他的外伤愈合得远超预料,前两天,另一人已经为他拆了线。
曾经深可见骨的伤口变成了一条条宽大丑陋的伤疤,覆盖、交叠在旧有之物上,而那些完好的皮肤,也可以想见,亦会遭受相似的变化。
拆线的时候,他记得青年的目光在他伤口上停留了远超正常的时间。他垂着眼帘,克制着探究的yù_wàng,尽量将心神从那人喷洒在伤口上的气息撤离。
这不难做到,就像此刻,看到他的身影投映在窗户上,而不立刻下床一样。
门外的人站了一会,然后抬起了手。
*
门开了,一身青衫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因为身高的缘故,从上而下俯视着他。
苏景言往后退了一步,拉开点距离,温声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里面的人让开入口。
苏景言走了进去,将手中的包袱摊开在书桌上。
两件外衫、两套中衣,一大木盒分包包好的药材、一小木盒排满小瓶的伤药和另一盒的解药。
他将东西一件件从包袱里拿出来,每拿出一件,男人漆黑的双目就黯淡一分。
“你该走了。”
烛火下,苏景言直视着面前的人,一如往常,他捡回来的病号抿着嘴,不言不语,敛着眼帘,看不出情绪。
他确是有这个本事。毫无掩藏时,坦然得让人心惊;而当他决定不泄出一丝内心所想时,便真的可以守个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然而这一次,苏景言失算了。视野里一直垂首的男人忽然抬起头来,不闪不避、直直地朝他看了过来。
他的目光少了杀气,只留下里面的坚韧与锋利,好似一柄利刃,干脆利落地扯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