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权宜之计。”他告诉不莱梅,“巷战要的是人力和胆识,装甲部队在这里派不上大用场。我会叫这场战斗尽早结束,然后交给你们去横扫格罗兹尼的油田。”
不莱梅答道:“是。我会耐心等待,也愿您武运昌隆。很抱歉没让您在一个好时候来,我们纠缠于斯大林格勒已经太久,是时候结束了……”
没错,用“还是”一点没有不妥。他来此就是为了结束这场拖了太久的战役,直到第四天还没有进展,太慢了。
是时候结束了。结束这场纯粹消耗血与肉的战役,结束他与那个人、这个民族与那个民族之间绵延百年的恩怨。他抱着这般心态踏入支离破碎的街巷,跨过苟延残喘的建筑,聆听寒风的呼啸和大雪的悲歌,每一天都在饥寒交迫间打开他所有的感官寻找敌军指挥官的踪迹。然而从日出到日落,及至漆黑的夜,他成天听到的也只有枪林弹雨和人的哀嚎组成的混音奏鸣曲,和一抹似近又远似有还无的气息。
他来的确实不是好时候。缺乏干净的水,食物更是毫无保障。尽管源源不断送来的年轻人能勉强堵住急速流失的兵力缺口,补给却严重滞后,他来到的这个连队的少尉昨天不得不宰杀了自己的马供他们分而食之。少尉对那匹在东线跟了自己一路的畜生颇有感情,捧着马肉汤迟迟下不去第一口,直到听见周围士兵的哄笑打趣才骂骂咧咧地将肉汤一口气喝干。
即使是这样不怀好意的欢笑也在一天天减少。寒冷,饥饿,伤痛,疾病,每一份ròu_tǐ的痛苦和精神的压抑都在耗损这些官兵早已不正常的人性。嘲笑少尉最响亮的保罗今天早上在搜索工厂时一枪崩了从拐角处迎面而来的队友,虽然这种事情已经屡见不鲜,可凭此安慰显然不足以把保罗从之后漫长的呆滞中拉出来。他怀疑战况再僵持下去,一个月后他周围人的言谈举止都将不似人类。这里有他一个非人类就足够了,不需要拉上一个连队——
他停止写字。少尉猫着腰凑到他身边来,问:“您在写什么,信吗?”
“不,是日记。”
“日记啊。您真了不起。”少尉挂着恍然大悟的表情点点头。他约摸25岁上下,依稀可以看出在过去一定是个令人快活的小伙。从之前零碎的交谈中柏林得知他生在传统的容克地主家庭,按父母期望按部就班上了陆军学校,书没念完战争爆发,先在北非溜了一圈又被赶到东线。他知晓柏林的身份但没有过分畏惧他,跟他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柏林没明白记日记和“了不起”之间关系何在。在他问出来之前,轰炸机引擎声便嗡嗡吵嚷起来,由近及远逐渐埋没了半片天空,接下来的投弹声和在伏尔加河两岸的爆炸声则把天地之间都塞满了。少尉一声大吼,一连队全握住枪,预备随时乘轰炸的余威出发。
等噪音稍弱,少尉皱着眉,忽然来一句:“我讨厌斯图卡。它死神的翅膀,它俯冲的鸟样,还有转得跟疯子一样的螺旋桨,都讨厌得要命。”
“它们属于我军。”
“是啊,当然是。在西班牙屡建奇功,在西线东线把敌军和他们的老百姓吓得屁滚尿流。但是——”少尉望着前方扬起的阵阵尘土,恨恨道,“我已经受够了。早点结束吧。”
结束。少尉和他身后的士兵,他们也在呼唤结束。
但果真结束得了吗?
有人对你宣称那是无尽征程。
1933年的春天,全德国陷入了一场盛大的狂欢典礼。【注1】这场典礼在柏林市举办得尤其充满节日氛围,焚烧,吼叫,激情四射的演讲和席卷过大街小巷的青年人的笑闹——谁能说这本不是一场既定的节日?
他们的第一位政治教育教授发表完就职演讲,就带领一批浩浩荡荡的学生来到歌剧院广场,傲慢昂着下巴如一只炫耀羽毛的公鸡。柏林坐在阳台上,透过蒙蒙的细雨,他听见学生代表亢奋的宣讲,和伴着他们吐出的每一个单词而蹿升的一丛丛火焰:“第一个发言者:反对阶级斗争和唯物主义,捍卫民族共同体和理想主义!我把马克思和考茨基的书付之一炬。
“第二个发言者:反对堕落和道德败坏,捍卫纪律和家庭、国家的lún_lǐ!我把海因里希·曼、恩斯特·格莱瑟和艾里希·卡斯特纳的书付之一炬。
“第三个发言者……”
他喝着慕尼黑送来的清凉啤酒,眺望着烟火表演一般绚丽的火光,却不那么感兴趣到想要聆听到底。那些理由他可以倒背如流,像什么反对政治冷淡和平主义,反对伪造历史玷污伟人,反对犹太人和民主化的新闻主义,反对出卖一战中爱国士兵的文学……坐他对面的慕尼黑听得全神贯注,他自己的心思倒不知飞到哪片云端去了。第九个也是最后一个发言,他总算听全了大半:“……捍卫对我们不朽的日耳曼民族精神的敬畏和尊重!大火,把图邵尔斯基和奥塞斯基的书吞掉吧!”
欢呼雀跃。接着,按预定,戈培尔博士就要粉墨登场了,带着他洋洋洒洒宣布德意志精神已经重获纯洁、熊熊大火将照亮民族社会主义新时代的布告。
“今晚学生的表现稍有一点歇斯底里。”慕尼黑评价道,“总体效果是不错的。青年人承载了国家的未来,他们能率先清除障碍,国家就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你说呢,柏林?”
“嗯……”他起身,低头俯视街道,□□的队伍肩扛旗帜、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