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正秋心下一震,迎上冬青的视线,见他眼中满是关切和疑问。很显然,冬青没有看到方才的葬花翎,自然也没有看到自己化出元神的瞬间。只不过凭借日积月累的直觉瞧出自己异样,才迫不及待地追问。
哪怕是在光线晦淡的地方,自己的脸色仍瞒不过他的眼睛。
卢正秋匆忙移开了视线,就好像藏在水里的礁石,突然被日光照到,表面柔软的凹凸不平的疤痕显露出来,使他难以掩饰眼中的仓皇,唯有躲闪开来。
他压下喉咙里涌出的酸涩,摇头道:“我没事,倒是你们怎么样?”
狄冬青的神色迅速沉下去,黯然道:“方大哥他……他已经去了。”
卢正秋脸上微微一惊,但心底其实并不太惊讶,他将目光投向冬青背后,瞧见方世平的遗躯躺在一块岩石旁,被晦暗的日光镀了一层神圣的金边。
这样一个人,即便是身死,也死得神圣肃穆。哪怕胸口被洞穿,浑身沾满脓血,可他的魂灵是净的,是高洁的,哪怕身体腐朽,他的魂灵也一定会去往神明的国度。
卢正秋从喉底发出一声轻叹,像是为他而哀悼,又像是叹给此时此刻的自己。
姒玉桐带着阿瑾和杜云,也来到帮众面前。她的脸上还带着悲意,而她身后的两人已是怒不可遏的模样。
杜云押送着南晏七,当着众人的面用力一推,将他狠狠摔在地上。
阿瑾指着南晏七的脸,高声道:“就是他!就是他杀了方大哥!!”
杜云附和道:“魔教孽党,作恶无数,罪该万死。杀了他以祭方大哥之灵!”
两人的话迅速煽动起众人的情绪,周遭的同伴也跟着接二连三地呼喝:“说得不错,就该杀了他!”
讨伐的声势愈演愈烈,更有甚者已将手压在刀鞘上,跃跃欲试。
南晏七被捆得像个粽子,伏在地上动弹不得。他仅有的一条胳膊被狄冬青轻而易举地卸了臼,肩膀软塌塌地垂在身侧,全然使不出力气,反抗更是无从谈起。
他生来便跟随夏先生,为崇明教暗中奔走,或屠戮,或暗杀,或凌虐,将天底下的恶事做了个遍,还是头一次落入这般狼狈的境地。
然而,他并无表露出半分悔意,反而抬起头,蠕动嘴唇,不断开阖,像是在低语,又像是涸泽之鱼在垂死挣扎。
他细微的动作淹没在众人的怒涛中,除了一个人之外,谁也没有察觉。
而他的动作恰巧是为那个人而做的。
他的嘴唇并非随意开合,而是为了用动作来代替声音,向那个人传达自己的话。
唇语——这是只有他和卢正秋能听懂的语言,是他们一同练就的诸多邪门外道功夫之一。
——“卢正秋,这次你还打算抛弃你的兄弟,一个人苟活么?”
卢正秋不由得战栗。
他垂下视线,看到南晏七对他狞笑,刚刚勾起的嘴角因为疼痛而僵硬,凝固在粗糙的脸上,定格成一个扭曲的表情,袒露出不加掩饰的丑陋和粗鄙。
那张脸虽然历经岁月折磨,变得面目全非,可仍然像是一面镜子,将卢正秋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和愧疚映照得一清二楚。
——“九年了,你的面目果真一点也没有变过。你的心果然是石做的,你在娘胎里没有吃了我,是不是为了将我留到今日,好替你受苦?”
他几乎要移开视线。
南晏七的痛楚也折磨着他,他们本是并蒂莲生,同根同源。可如今一个好端端地站着,衣冠楚楚,享受众人仰慕。另一个却伏在泥沙中,形容狼狈,为众人所唾。
若不是九年前,安邑城街巷里那一场际遇。若不是狄向诚夫妇救了他的命,而他带着两人的儿子趁乱逃走,一躲就是九年……若不是这些y-in差阳错,他绝不可能站在这里,他本该堕入y-in曹地府,用死来弥补自己犯下的罪责。
可现在,饱受屈辱折磨、生不如死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他的孪生兄弟,南晏七。
转眼间,已有人亮出白刃,往南晏七的脖子上落去。
“慢着!”
他突然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挡在落刀之前。
第102章 并蒂莲生(六)
卢正秋的突兀之举惊动了天水帮众。
亮刃的刀客是个急性子,被他这么一拦,没能动手,便厉声斥道:“这人作恶多端,害人无数,难道不该杀?”
他答道:“纵然该杀,也不是现在杀。”
“哼,这种货色,多活一天,便是多便宜他一天!”
他没有理会对方的情绪,只是耐心道:“我理解你的愤怒,可如今魔教一直潜伏在暗,使我们处处被动受敌,这个俘虏是我们唯一的线索,他活着的用处比死了更大。”
一直从旁沉默的姒玉桐也上前一步,道:“正秋师父说得对,此人不能杀。”
刀客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游走,终于将手上的刀垂下去。
姒玉桐递上一个感激的眼神,接着道:“如今我的身份已经暴露,五溪人为魔教所害,阿茗的儿子更是莫名地被魔教掳走,我们的处境极其不利,所以更要留下这个俘虏,设法追查出原委。”
卢正秋阻拦在先,姒玉桐劝阻在后,两人的坚持终于平息了众怒,放弃了处决南晏七的念头,但仍有人心怀不甘,来到魔教的俘虏面前,以言语辱骂,或将口水重重地啐在他的身上。
南晏七捡回一条命,像蠕虫一般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