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了都城安邑。
年关刚过,柏侯爷便接到朝廷诏书,应诏入都商讨赋税事宜。本来这一类事可以交由下属代办,但柏侯爷还是亲自前往,为的是极力争取。
江渝的百姓日子虽然安稳,却并不轻松,朝廷的赋税愈年加重,各类明目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令农人工匠的劳作所得化为乌有。不仅如此,诏书之中还要增派军役,摆明是为削减当地藩军,制约柏家的实力。
这些年柏侯爷流落片隅,早已习惯被朝廷冷落,然而为了回报建帝当年的器重,仍旧一忍再忍。如今朝纲被禹昌王党羽把持,都城局势一片混沌,他选择亲自前往,也报了探明时局的心思。
从江渝到安邑,一路上翻山越岭,风雪交加,柏侯爷已年过六旬,陪同他的柏夫人亦已不算年轻,两人素来生活简朴,随行没有带太多仆佣,路途之严峻可想而知。
姒玉桐赶到江渝时,柏侯爷的书信刚刚送到家,信中说他在返程途中被一场风雪阻住了去路,不得不耽搁几日。姒玉桐别无他法,只能静心等待。
她此刻的身份并非平安郡主,而是死里逃生的皇子。
为了不使乔装暴露,她必须处处留心,事事谨慎。
虽然过往有过丰富的经验,但乔装乞丐乔装皇子毕竟相差良多,前者终日无人问津,后者却时时引人注目,若想假借皇子的身份说服柏侯爷为自己效力,在尘埃落定之前,决不能露出破绽。
万幸的是,碍于他的身份,柏家为她准备了单独的寝院,下人也对他礼敬有加,并不会轻易叨扰,为她留出许多准备的时间。
翌日清晨,她起了大早,打扮停当过后,刚一推开门扉,便看到院门口候着一个身影。
身影是陌生的,但陌生的轮廓中却又含着熟悉的影子,很久以前,也曾有一个男孩常常等候在她的寝殿门边,不论风雨,总是站得端端正正。
九年过去了,柏云峰已生得比从前更加挺拔,侧脸的轮廓如刀削一般分明,颧骨突出,鼻梁高耸,双眸深陷在眼窝里。
可他站姿却与过去别无二致,仍旧端正,笔直,一丝不苟。
他的手中提着一只篮子。
他听见院中的脚步声,眼前一亮,喜道:“大哥。”
姒玉桐迎上前去,与他寒暄问候,指着他手中的篮子:“这是?”
“噢,我怕府上的饭食不合你的口味,早上特地叫掌勺烧了你爱吃的东西,给你送过来。”
“让你费心了,”姒玉桐在他肩上轻拍,而后侧身一让,“既然如此,就一起来吃吧。”
柏云峰点头应过,与她一起步入房中,围坐在桌边,将篮子打开。
篮子里摆着几只雪白饱满的包子,正溢出喷香的油脂味。
柏云峰道:“我记得大哥以前喜欢吃r_ou_馅儿,所以特地叫掌勺加了j-i,ngr_ou_和厚油,快尝尝合不合胃口。”
姒玉桐捏起一只包子,闻到那股油腻的味道,表面上笑脸相迎,心中暗暗叫苦。
她的大哥口味一向很重,尤其喜好吃r_ou_,就连御膳房都时时感到头疼,害怕皇子的膳食之中油脂太多,影响健康。
然而,大哥爱吃的东西,她一概谢敬不敏。
她没想到自己乔装行骗的生涯刚刚开始,便受到了严峻的考验。
形势所迫,她只能学着当年大哥的神态,张开嘴咬下一大口,豪迈地咀嚼,豪迈地咽下,而后豪迈地夸赞道:“嗯,味道妙极。”
柏云峰面露喜色道:“这么多年,你还是没变。”
姒玉桐让道:“来,你也快些吃吧。”
柏云峰没有动那些包子,而是把盛放包子的隔屉取下,露出篮子下层。
下层的景象大相径庭,几枚浑圆的糕团整齐地摆在其中,表面呈半透明,被晶莹的糖粉裹着,好似雪地里打过滚的兔子。
柏云峰捏起一只糕团,放进嘴里。
姒玉桐道:“我记得这是……”
柏云峰道:“嗯,这是玉桐喜欢吃的,她从前总是哄着我吃,我还嫌甜……后来我也喜欢上了这个味道,就让掌勺做给我,逼着他尝试了许多菜谱,可真是为难他了。”
姒玉桐盯着那些糕团,脑海中不禁勾勒出糖皮在口中化开的味道。
明明只是简单的食物,竟令她感到难以抗拒。
柏云峰将盒子推到她的面前,问道:“大哥,你也要尝尝吗?”
“嗯,”姒玉桐绷着脸,点头道,“其实我也许多年没有吃过了。”
她捏起一只,保持矜持,缓缓放入口中。
糯米皮裹着糖粉在口中漾开,沁甜的滋味钻入唇舌,几乎令她淌出泪来。
面貌可以改换,舌头却不会说谎,她的舌尖已被这一颗小小的糕团征服,像是遇到了天大的喜事,诚实地雀跃着,躁动着。
她将目光投向对面的人,心中的惊诧更深了一份。
令她惊诧的不仅是美味,还有异常熟悉的味道。这糕团与她童年记忆中的点心如出一辙,口感绵软,味道纯正,就连薄厚和软硬都别无二致。
御膳房的厨师绝非等闲之辈,做出的糕团的种类繁多,若非有心为之,实在很难还原出一模一样的味道。
但柏云峰做到了。
昔日的男孩已经长大成人,却仍记挂着当初的旧事。
旧事借助食物搭筑的桥梁,重新浮上她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