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稍纵即逝,只有苦难是永恒的。
就在卢正秋阖上倦眼之前,月色晃动了。
是因为一个人影浮在窗前,将月光搅乱。
卢正秋感到一道目光,迫切而慌乱,越过凉薄的夜色,怔怔地望着自己。
绝不该如此。
这里是监牢,院子与市井隔绝,有高墙阻隔,更有卫兵巡视。
就算没有这些,那个人也绝不应该出现在此处。
像是为了回答他的疑问似的,一双手叩响窗棱,将锈蚀的铁器敲得叮当作响,声音如晚钟一般钻进他的耳朵。
他听到熟悉的语声呼唤着他:“师父,是我。”
月光照彻监牢的每个角落,追赶着他的,令他无处可逃。
他终于睁开眼睛,向窗边望去。
他迎上一道沉沉的视线,视线的主人看起来比几日要憔悴得多,眼圈泛着青黑色,乌黑的明眸深陷在眼窝的y-in影中,虽然身着锦缎,肩膀却比从前消瘦了不少,喉结曝在凉风中上下颤动,欲言又止。
他陪伴九载的少年在一夜之间长大成人,脱去了稚气。
他的心中既欣慰,又苦涩,他突然很想越过破碎的月色,重新用一双完整的手,抱住他的少年人。
但他只是站在原地,摇头道:“冬青,你不该来这里。”
第139章 路远莫致(七)
狄冬青像是全然没有听到师父的话,不仅没有离开,反倒继续向前迈步,压低声音道:“别担心,没人看见我。”
卢正秋不禁凝眸,映在眼底的脸庞被铁栏分割得支离破碎,却仍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后面有一间废旧的院子,里面有一口废旧的枯井……说来话长,不提也罢,我是来送东西的,送完就走。”
狄冬青一边说,一边将盛放丹药的瓷瓶搁在窗台上,透过铁栅栏的空隙,推到对侧。
地上的影子随之晃动,好似月光被搅起一阵涟漪。
卢正秋定睛望去,见瓷瓶下方还压着一张纸,叠得整整齐齐,背后隐隐透出墨迹。
他走到窗边,感到对方的视线凝在自己身上,片刻不离,将他颤抖的指尖、苍白干燥的唇色和布满血丝的眼仁尽收眼底,看得一清二楚,毫无保留。
少顷过后,冬青问道:“师父,你的寒疾又犯了吧?”
他点头道:“是。”
“是因为你驱使的那种功法吗?上次在云梦泽,你也是因此才旧疾复发的。”
“你知道了?”
“嗯,与你同舟的天水帮兄弟告诉我了。”
卢正秋惊讶地望着对方。
原来他自以为悉心藏起的秘密,早就被冬青得知。
他还能举出许多借口,但他曾经承诺过,会解答冬青所有的疑问,所以他说:“我的内功是随魔教习得,中原人所谓的y-in邪功法,才是我的武学根基所在,好似大树在土壤之下的部分,是拔不出来的,所以,你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狄冬青只是摇头:“未必不能,羽山族长留下的医谱,还有半本没有找到呢。”
卢正秋面露惊讶,他几乎已忘了这件事。
狄冬青接着道:“医谱记载的是扶摇清风的秘密,既然根基能够种下,便一定能够移除,现在断言未免太早了。”
卢正秋道:“其实你不必……”
狄冬青打断他道:“我答应过会医好你的病。”
卢正秋叹了一声:“是我先对你失信,所以你也不必再恪守过去的承诺了。”
狄冬青一怔,搭在窗棱上的五指下意识地攥紧,又松开,将瓷瓶又向前推了些:“那你收下这个。你收下,我就走。”
那双乌黑的眸子一动不动地凝着他,仿佛在说——“你不收下,我就不走。”
卢正秋终于抬手去接。
窗棱透着月光的冷气,令他本能地感到抗拒,瓷瓶细长,当他握上去的时候,刚好触到对面人的手指尖。
冬青的手指动了动,修长的关节绷紧,像是要越过栏杆的阻碍,将对面人的手腕牢牢抓住似的。
若是愿意,他的确可以这么做,高墙深院尚且拦不住他,几条区区的锈铁又怎么能够。
他在谦逊内敛的外表之下,藏了一颗何等顽固的心,卢正秋比世上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楚。
但这一次,连卢正秋也看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