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离开的时候,你还只有八岁呢。”她低下头,轻轻抚了抚奕夕的发。
“您,一直都在这里?”奕夕上下打量了一番,看她不变的容颜,和式样略有些偏旧的宫服,略有些迟疑地问道:“那那些……亡去的人们,都和我们一样,变成了鬼魂吗?”
“并不是的。”孝慎皇后温柔笑了起来。
“老去的人们心中的执念越来越小,在死后于世间弥留七日,便也同无常下了阴界,再度往生轮回。”她望着穿过她们的提灯婢女,轻轻叹了口气:“只有那些不肯离开的灵魂,才会留在世间,独作鬼魂。”
“那……我,是怎么死的?”奕夕看着她,犹豫了下问道。
“你啊。”孝慎皇后的脸上露出悲喜难辨的神色,道:“你是因为你娘亲死的。”
“什……什么?”奕夕还没有反应过来。
“你额娘,不,应该叫皇额娘了。”孝慎看向远处,轻轻道:“她十四岁入宫,十六岁为妃,十八岁晋为贵妃,这般的待遇,大清之前几代的皇妃都不曾有过。”
“一个妒字,便可以写无数的故事。”
孝慎陪她,走完了之后的十五年。
头七之后,黑白无常又来找过她一次,最后还是无功而返。
宫里大大小小的冤魂怨鬼无数,却都忌惮孝慎的身份,不敢造次,也让奕夕得到片刻的安宁。
奕夕却不肯信自己便是这么亡了,执拗的留在宫城里,溜到御书房陪着兄长们一同读书写字,跟着父皇在朝廷上听着鸦片挑发的战事,虽日月精华便可续她魂魄,却执拗如生人一般也要睡眠饮食。
她渐渐地可以控制自己身体的虚实,却不敢在母亲身边现身,怕惊着她的病体。
紫禁城的乌鸦太多,奕夕走到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
满族人视乌鸦为祥鸟,见皇后娘娘院落里停了一大片,只道皇后果真是祥贵之人。
道光二十年正月十一日,皇后饮了太后送来的酒,于凌晨崩逝。帝亲赐谥号为孝全皇后,从此以后,再不立后。
礼部只记述皇后偶感风寒,猝然病逝,真相被掩埋在尘埃中,无人得知。
奕夕看着母亲面色平静的看了一眼自己的遗体,转身欲跟着黑白无常离去。
白无常看着一众哭倒的皇亲国戚,略有些动容:“你可以……待几天再和我们走,不与他们一一道别么?”
奕夕躲在暗处,本想上前一步拥住自己五年未曾抱过的皇额娘,却看见她望着动容哀哭的太后,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呵,这皇族的人,心都是脏的。”
黑无常笑了一声:“你不也是这皇族的人。”
“对啊……”皇后喃喃道:“我也是这皇族的人……罢了。”
那三人渐行渐远,留下奕夕站在原地。
孝慎轻轻抚了抚她的肩头,转身离开。
圆明园的冰湖,如今开阔一片,晶亮而干净。
道光三十年正月十四,道光皇帝驾崩。孝全皇后四子奕詝即位,号为咸丰。
皇阿玛走的时候,笑的安详。
孝慎皇后看见他的时候双手颤抖,噙着泪便迎了上去。
“圣上……”她低低唤了一声,远处的老人愣了一愣,颤巍巍的回首。
“等您多时了。”孝慎笑着擦了擦泪,上前一步挽起他:“往后……臣妾来陪着陛下。”
白发青丝相差二十年,她容颜如故,他垂垂老矣。
“……孝全呢?”老人却不看她,左右张望。
“孝全……已经走了。”孝慎愣了愣,却仍苦笑道:“陛下,孟婆汤快凉了。”
奕夕守着父皇从染病到病逝,如今却不愿现身最后陪他走一程,任由孝慎搀着他离开。
白无常早已习惯了紫禁城里的这个独行的亡魂,有时碰见到她还会打个招呼。
鸦片战争爆发之后,战事便如蝗虫一般接连而至。
重城要塞接连而至,新学旧学相争,慈禧携子仓皇逃热河,任由洋人嬉笑着用脚踩上龙椅。
仿佛做了场大梦,再醒来时,大清已经亡了。
爱新觉罗从此成为过往的传说,一代代皇室的名字被印上了历史的书页,曾经君临天下的皇城挂上换了新君的画像,贵族贫民相继着出生,再跟随着时间和宿命的指引相继着死去。
奕夕留在原地,却发现已再无原地。
她跟着卷好细软的道士们南下逃乱,又和螭吻一同笑闹着北上作乱,幻变了无数的角色,就连名字都随波逐流,漂泊到何处,便跟着叫什么。
要名字有何用,记住的人不过四五十年便会离开,倒不如随口一说,以免相互记挂。
百年如一日,一日如百年,只有璀璨如昼日的帝流浆七十年一落,让她想起往事里无数的故人。
无关爱恨,都只是故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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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溪生平
清宣宗第三女,道光十五年十一月初八殇,年十一岁(虚岁)。追封为端顺固lún_gōng主。葬陈家门园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