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想着辅助阿荇,日后做荇的大将军,可是,荇不相信;他折出凤尾牡丹,悉心做出千花万艳,愿倾尽全力缔造盛世,把王位拱手予他,荇依旧不信。
他说:“请不要忘了娘。你我生而红发,本不是娘的错。要做妖孽,我自己一人做。阿荇是王,天生的王。”
郑王妃湘怀孕时被人下毒,拼了命生的孩儿却是红发。她痛不欲生,郑王把那小小的孩子锁进了宫殿,对外宣称早夭。他接连收养了三个儿子,才敢以养子的名义把大王子放出。王妃因着郑王殿下的爱,满怀期待,不顾受损的身体,又生了第二个儿子。
又一个红发的孩子。
季裔眼睛明亮,望着他,干笑了笑,凄凉地低声道:“你与父王这般设计陷害我,要杀掉我这个妖孽,我虽恨你,却无法怪你。前些日子,我救了未死的太子成婴,若他日后得势,你可求他,饶你一命。”
那一千禁卫,若无郑王旨意,如何能毫无征兆地围攻郑王宫?他的爹爹嫌他这个妖孽知道得太多,嫌他一头红发竟是嫡长子,嫌他碍着了荇的路,若不杀掉,如他先前供词,辗转反侧。
荇双手捂住脸,泪水却从缝隙中掉了出来。许久,他号啕大哭起来。他无法估量这个奇怪的人世,他不知事情为何会变成如此,他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头黑发,如同死寂的眼珠,让他害怕,让他难过。
季裔双手用力,拔掉了刺入胸口和四肢的箭,踉踉跄跄地朝宫外走去。他要死在他的明月身旁,那里才是他的坟墓。
福太傅却大喝道:“抓住他!”
宫外却忽来侍卫急报,他慌不择路,撞倒了季裔,“报!自称扶苏之人,生擒两千禁卫军,带一万弓骑兵来和殿下交涉。他说,若不放大王子成芸,便攻入郑王宫!”
那些日子,太子殿下还很小。树上的孩子得意忘形,朝他招手道:“太子殿下,我叫成芸,喊我阿芸吧!”
他终于想起来了。
季裔躺在血泊中,这样想着,望着天,笑出声来。
白衣蓝袖的少年坐在红色的骏马上。他眯眼望着城楼之上他的七王叔,和那个已经满身脏污、奄奄一息的季裔。
“放了他。”扶苏一声叹息。
他身后的千军万马看着城楼上的主帅,群情激昂,义愤填膺。
“你终究……还是反了。”郑王淡淡看着季裔,轻声道,“阿芸。”
芸是他和王妃期待着的未出世的孩子,那是他们当初整日厮磨在一起时想出来的名字。郑国有一支民歌,相传已久—“阳华之芸,入死而生,高滋芳华,洵直且侯。采其德馨,勿念花容;采其才盛,勿念花容;邦土仕国,唯彼德才,勿念花容”。
高山深云之处,种着如我的孩子阿芸一样的高树。他直而挺拔,德馨而才盛。我不愿他容貌生得何其好,只愿他用馨德盛才,安邦定国,百死而后生。
不愿他容貌生得何其好。
上苍何其圣明。
他离不开阿芸的军事天赋,却那样深深厌恶着他的容颜。
成芸哈哈一笑,他极开怀地对着扶苏嚷道:“殿下,反得好,反得老子出了一口鸟气,反得甚好!我不敢做之事,殿下替我做了!”
殿下?
哪家的殿下需要让成芸这个名副其实的殿下唤一声殿下?郑王眯眼细看,却吸了一口气。
竟是这个殿下!
他果真如传言,还活着。
“殿下何事造访?竟拿我国之兵士对准国君!”郑王微笑守礼,却讽刺道。
扶苏仰头,淡道:“郑王殿下,我殷殷来此,是为您默一段策论。”
郑王愣了愣。
“论郑与昭。论国为郑,百万之民。三十为军,七十为民。粮存丰满,黍稷高积。近接齐楚,远对穆卫,千乘之尊,秉鹿中原。论国为郑,楚魏为盟,三年之贡,万万入宫。大郑非偶,天子之弟,宗氏一尊,八子二嫡。民富而尊,官绅吏豪,平而为民,起而为军。论国为郑,唯独明珠,论天为昭,无尊无仪。天子朽腐,百国离析,盖有起伏,狗死喘息。论郑与昭,得邦与国,粲然珠明,落死狗腹。明珠死狗,屠戮涣洗,若肉之炙,缓缓需时。吾王不耐,忍昔越忍,大国夫差,频添火薪。论郑与昭,时机已到。举国之力,可反之矣。”
凭借举国之力,郑国可反昭了。
嫡子之争算什么?长子之死算什么?为求郑国快速稳定,以图日后得到天子之尊,一切都是值得的。
扶苏眉眼坦然地念完,四野鸦雀,俨然无声。
“七皇叔,”扶苏淡笑道,“我可猜中你的心事?”
季裔猛咳,咯出了血水,而后大笑道:“公子扶苏,妙人也。”
郑王握紧了双手,对荇冷声道:“点烽火台,突围调兵,杀无赦!今日在场,除骏马外,一人不留!”
扶苏握着兵符,挥手朝着城门,冷淡道:“玉符在此,攻!”
身后千万骑士应声震天,季裔却叹道:“你何苦救我?我本就求死。”
扶苏愣了,许久,才道:“既如此,我求死之时,你又何苦救我?”
季裔笑了,“我不知那时你求死。”
扶苏眼珠黑黑的,瞧着他,淡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