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不觉间已是眉峰紧蹙。右手紧紧地握住扇柄,他面上所有的表情皆消失不见,眸底完全冷下,他唇角轻轻扯动。
“——柳姑娘,这是何意?”
“自是向程公子表示烟儿的歉意。”
旁观着的柳烟对眼前这一幕满意极了,芙蓉面上眸光流转,柔情似水地道:“公子可是不满意?是了,仅仅嘴上的道歉确是太过敷衍了……”
她顿了顿,出声唤:“阿婆,你再——”
“不必了!”
程青禹提声陡然打断了她的话。这般堪称无礼的举动在他可说生平仅见。说完后,他蓦地站起,不再瞧上那垂着头的婆子一眼,只再无掩饰、目光极冷地盯着犹自托腮嗔笑的柳烟。
“今夜赴约看来的确是程某失算了。柳姑娘如此行事,恕程某不能奉陪了。”
他挥袖欲离,身后却并未响起任何的阻拦。而是另一句他始料未及的话——
“阿婆,给程公子跪下。”
女声懒懒地道了一句。
——他骤然僵住。
“程公子要走,定是觉得你的道歉诚意不够。阿婆,还不赶紧跪下磕头,程公子许会念着你年事已高,对之前的事不再计较了呢。”
程青禹猛然转过身,死死握住扇柄,面无表情地盯着满眼戏谑的柳烟。
……却是丝毫,不敢看向屋里的第三个人。
毫不犹豫,他冷冷道:“程某丝毫没有怪罪这位婆婆的意思,柳姑娘实在不必再逼她道劳什子的歉了。”
虽是为着婆子片刻的停滞有所不乐,但见到眼前的清逸公子终于服软,柳烟笑容更是妩媚,玉手擎着酒杯倾身过去,轻吐兰息。
“公子既是不再怪罪……还要拒绝烟儿的这杯酒么?”
未发一言,他伸手接过,刻意忽略了杯沿另一侧犹自残留的浅浅水痕,他以袖遮面,一饮而尽。
“如此,柳姑娘可满意?”
将空空如也的酒杯放在她跟前放,程青禹语声极淡地道。整个动作所费不过一息。
看他如此爽快,柳烟却又不虞了。她目光稍敛,支着下颌的手放下,神色莫测地打量他。间或扫一眼那方仍沉默垂首的老婆子。
忽然地,她“呵”笑出声,两颊红色愈深,“有趣,真是有趣……程公子,怎么办,烟儿仍是不满意呢。”
“——阿婆过来,跪下,给程公子赔礼请罪。”
柳烟声调不变地喊。甚至冲他调皮地眨了眨眼。
……程青禹的心底从未生出似此刻这样清晰的恐惧。
他知道柳烟乃是刻意想要刁难,任自己怎么阻止也阻止不了的。而……只要略略思及那人可能会有的反应,他便只觉心乱如麻,嘴里的苦涩一直蔓延到心底最深处……
……她会怎么做?
于她而言,人间诸事便都是可有可无,而他,亦仅仅是需要无所谓地顺从、冷漠应对的人之一么?于她,他究竟……可能占得一个稍微特殊的位置么……
——她若真的……真的跪下,他若真的受了她这一跪……或许,这个问题,他不该再有什么疑问。
婆子依旧沉默不语。
那边,男子满身的从容不迫早已荡然无存。他持扇僵立着,薄唇紧抿,目光直直地盯着某处空无一物的角落。便是看似轻松散漫的柳烟,亦是装作不经意地扫来眼风。那目光,似是催促,似是哀求,又似是……冷锋隐隐的试探,尖锐如针的质问……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婆子缓缓抬头,脸上松垮的皮肉掩去了一切情绪。本虾子般佝偻的脊背似乎也陡然随之挺直。
她朝柳烟的视线摇了摇头。
——她不愿跪下。
迟钝地意识到那摇头所代表的意义,柳烟的呼吸一窒,所有的轻松所有的得意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十指指甲一瞬间不可自抑地掐进掌心,瞬间洇出了血珠。
——浛水不愿跪下!她不愿再听从她的命令了!果然,果然这一天迟早会来的!她就知道没有人会始终一切都顺着她、依着她……便是曾被她救过命,许诺要尽力助她的浛水,亦迟早有背叛她的一天……
越想越是愤怒之极,柳烟猛地直起身死死瞪着“婆子”——眼底深处有着她自己也未发觉的委屈控诉。而“婆子”没有半点反悔的迹象,只是平静地回望她。
……就像是当初答应幻化成她苍老的模样、随她来赴宴时一样的平静。
这份平静,恰恰是柳烟最不能忍受的一点。原本波光粼粼的水眸已完全被愤怒阴骘所占据,柳烟不可忍受地大喊:“——为什么不跪?!你难道忘记你的承诺了么?!”
“婆子”直视着她,低哑而清晰地道:“我说过会尽力助你。但并不包括跪下。”
柳烟却是更加动怒,猛然伸臂扫落桌上的一切。
“你说谎!你说谎!”
“噼里啪啦”的碎裂声里夹杂着她凄厉的尖笑,“你根本从来就不在乎这些!容貌名节规矩,你根本从来就不在乎!”
“——你是为了这个男人!你是为了他才会违背我的!都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
失去灯光的屋子里,窗口皎洁的月光映亮了柳烟那双骤然移过来的发红双目——其中满布的血丝同那张扭曲变形的脸再无之前的半点柔媚,唯有几欲噬人的煞气扑面而来。
屋里其他两人心头都升起不祥之感。被她这般死盯着的程青禹目光一沉,下意识退后一步、抬扇遮挡于身前——
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