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北之役持续半年之久,这半年中,他始终冲在第一线,要调兵遣将要冲锋陷阵,要以最好的姿态展现在将士们面前,等战事结束,从那胜利的亢奋中平静下来,精神和ròu_tǐ都感到了极度的疲倦,他毕竟不是二十出头,英姿勃发的少年人了。
此番北征达到了他的战略目的,西线战事也在有惊无险中结束了,他很高兴,但是国运坎坷的牵挂暂时放下了,他又牵挂起了家人。大捷的消息传回京里之后,他就收到了太子的一封来信,本来他还想在北京多住几天的,接到太子的信后,却不得不马上启程赶回南京,这一路下来,他也没有得到很好的休息。
太子在信中只说了一件事:母后的身体近来愈发的不妥了,头疾频发,痛苦难当。这种状况从开春的时候就开始了,只是当时大明西线战云密布,北线鏖战正酣,徐皇后严嘱儿子,切不可在此事分皇上的心,所以直到永乐大捷的消息传来,他才敢将母后的病情报与父亲。
朱棣见信之后,凯旋而归的喜悦顿时一扫而空,他现在只想赶快回到南京,见到自己的皇后。
车子稍稍颠簸了一下,朱棣悠悠叹了口气,懒洋洋地又往后蜷了蜷身子,一脸的意兴阑珊。做皇帝的,高高在上,如同臣子们心中的一位神祇,所以他的一举一动,在人前也必须格外的注意,臣子不能失仪,君王更加的不能失仪。
只有在他最亲密的人面前,或是这样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才能不设防地卸下伪装,展现真正的自我。而现在,那个唯一可以让他摘下帝王的面具,毫无防备地把自己展现在她面前的人,正在重病当中
朱棣很清楚,皇后的病十分严重。他有天下间医术最高超的太医,有只要想用随时可以供应的最昂贵的药物,却始终治不好皇后的病,从那时起,他就知道皇后的病是无法治愈了,他只希望,上天能让他最爱的女人多陪陪他百姓的愿望求诸于官,官员的愿望求诸于皇帝,皇帝是孤家寡人,他只能求诸于上天。
帝王是寂寞的,如果这相濡以沫的妻子再辞世而去,他就真的成了一个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啊
车子忽然停住了,朱棣轻轻抬起头,就听他的儿子朱高煦在外边用饱满的声音朗声说道:“父皇,周王殿下周王世子殿下辅国公,恭迎圣驾”
朱棣长长地吸了口气,缓缓地站起了身子
内侍卷起车帘,朱棣出现了,他一步踏出车子,身上一袭玄色金纹的便服,头发挽个道髻,束一条黑色抹额,笔直地矗立在那儿,仿佛一杆刺向苍穹的大枪,头顶就是湛蓝的天空,身形伟岸之极。
周王和世子夏浔同时俯下身去
朱棣迈着矫健有力的步伐走下车子,先将周王扶起,微笑道:“匆匆一别,半年有余,皇弟英朗如昔,朕很是欣慰”
他再扶起世子,上下打量一番,呵呵笑道:“好侄儿比起当初少了几分青涩,成熟多了,你是王世子,凡事要多帮你父王担待着”
等他走到深躬于面前的夏浔身边时,一时却没有说话,他在夏浔面前稍稍站了一会儿,才伸出双臂,将夏浔缓缓搀了起来,深深地道:“文轩黑了些,也瘦了些”
夏浔微笑道:“陛下戎马劳顿,征战半载,也黑了些瘦了些还请皇上保重龙体”
朱棣轻拍他的小臂,微微一笑。
君臣二人,一北一西,各自平定一方,几乎就此生别,但是见面之后就只说了这么一句,复又相视一笑
朱棣在开封留了一天,这还是因为周王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彼此感情最好,过府不入,情理上说不过去。可他心悬皇后病情,实在不能耽搁。
自从他北伐大捷的消息传回来之后,皇后凤体不适的消息也就不再封锁,外界已经知道,周王素知这位皇兄与皇后的感情,所以也不勉强,皇帝说要走,他也不敢挽留,只仓促接待了一日,便隆而重之地将皇帝又送出了开封城。
在开封的这一天中,除了会见开封众文武时夏浔也伴驾在旁,其他时间朱棣都是与自己的五弟在一起叙旧,并未见其他人,包括夏浔,直到次日上路之后,朱棣突然下旨,宣来夏浔,叫他与自己同乘御辇。
朱棣很少乘车,他北征时,一路上不管是风吹日晒,始终都是身着戎装,骑着战马,腰杆儿挺得笔直,只是回程之中,放松了许多。
虽然他很少乘车,不过皇帝的御辇却没人敢应付,御辇始终是以最好的规格来建造的。此时的道路虽然不似后世的路那般平整,坐在这辆车里,也很少有颠簸的感觉。这辆车绝对是名师打造,辕梢轮毂伏兔等部件做工和整车的榫卯拼装联结绝无半点瑕疵,马是训练有素的御马,御手也是百里挑一的好把式,所以这车跑得又稳又快。
当然,同帖木儿那辆动辙需要以三十二头健牛拉动,道路难行处甚至需要六十四头健牛拖拉的巨型宫殿似的车子不同,朱棣的御辇只是一辆轻车。为了长途跋涉方便灵巧,皇帝的这辆御辇并不大,只有一榻一书台四张坐椅两条几案,地板上连毛毯都没铺,十分的简洁。
朱棣虽然没有他的父亲那么扣门儿,却也生性节俭,不喜铺张。
朱棣斜倚在大靠枕上,黄绸布的大坐褥上还垫了一张巴蜀水竹凉垫,静静地听着夏浔诉说。
夏浔坐在侧面距他最近的一张官帽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