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断地遇见双亲,遇见半面崖的人,遇见所有他珍重的对象。不同的场景,相似的结局。不知有多少次,他扭断傅明的脖颈,或是捅穿娘亲的心脏。他的眼珠蒙着一层血雾,耳朵里灌满了哀哭与嘲笑,身上脸上全是湿黏液体。
到后来,纪潜之不再挣扎,也不再丢弃手中的剑。
一遍遍杀死至亲。
一次次重温旧梦。
他逐渐变得麻木不仁,连显露表情都很困难。身体的某一部分正在死去,冰凉窒息的疲惫不断泛上来,壅塞气管,淹没口鼻。
与此同时,所有被封闭的记忆慢慢展现。他记起了城北武馆的事,也想起来自己被喂食长梦散的场景。虽然药效还未褪去,但他的神志已然清醒不少。
现在纪潜之找到了出路。
他朝光亮处走去,途中再次遇到傅明。
“你看起来很累。”傅明说,“江湖是非太多,不如随我回半面崖?或是乐阳山,那间木屋虽然破旧,好歹也算我们的家。”
纪潜之喉结滚动,低低应了一声。
他走近几步,额头抵着傅明的肩膀,哑着嗓子说道。
“想回去。”
“我想回去……”
乐阳山的家。半面崖的厢房。洛青城的宅院。阳光灿烂的练武场,悬崖开满繁花。想回去。
纪潜之用剑刺穿傅明肚子。他看着师兄惊愕而充满痛楚的表情,轻轻笑出了声。
“我该回哪里去?”
属于他的容身之处,早就没有了。
(十五)
纪潜之被抛进无忧林的第二天,所有人都认为他不会再出现了。
服食长梦散大抵没有好下场,就算不死,也会疯掉。纪潜之用了太多的剂量,决计是没有活命的可能了。
这件事很快传遍了魔教。
白枭从重花殿出来,路过花园的时候,正撞见几个眼熟的姑娘凑作一团,抽抽噎噎地哭着。原本装扮精致的脸庞被眼泪一糊,变成了浸水的画布,五颜六色好不奇怪。
回想起来,这些人总是出现在纪潜之周围,递手帕传情诗,整日里热闹得很。白枭从未放在心上,现在却觉得,有人惦念纪潜之也挺好。
她穿过花园,前往刑堂办事。路上很安静,她默不作声走了一会儿,视线里突然闯入一片模模糊糊的黑色。
白枭下意识顿住脚步。那黑色越来越近,轮廓也逐渐显露清晰。披散的发,糊满血污的脸,沉重而湿黏的衣衫挂在身上,不时有液体顺着衣摆袖口滴落下来。
——纪潜之。
即使看不到对方的脸,白枭依旧认出了他的身份。
不知为何,她并不感到意外。任何离奇的事情放在纪潜之身上,都会变得合乎情理。就好像有一股执拗而可怕的力量,支撑着他,操控着他,逼迫他熬过所有糟糕艰难的处境。
“你看上去还不错。”
白枭打量着纪潜之,出声提醒道:“如果还能走,就回去休息,我会派人过去替你疗伤。”
纪潜之似乎没听到她的言语,沉默着继续前行。两人擦肩而过时,白枭皱眉,伸手去抓纪潜之的胳膊。
“你听不见?我让你……”
她的声音卡住了。
纪潜之略微侧头,眼珠转动,不带感情地看了白枭一眼。
只一眼,白枭浑身如坠冰窟,彻底无法动弹。她的手悬在半空,而纪潜之已经离开,只剩令人作呕的铁锈气味残留在空气里,久久无法散去。
半晌,她终于缓过神来,用僵硬的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刚刚纪潜之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彻底冰冷,全然陌生。
第45章 微不足道
(十六)
从这一天起,魔教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纪潜之浴血而归,进入重花殿,与魔教教主见面。无人知道他们如何交谈,但纪潜之再没受到任何责难与惩罚。
教主对纪潜之的态度逐渐温和起来,甚至可称为热络了。纪潜之养伤期间,有最好的医师照顾;伤愈之后,两位教主也常唤他陪伴,共同出入各种场合。
白枭知晓教主脾性,也能隐约猜到一些因由。
这对兄弟在长梦散事件里意外得了乐趣,又觉得现在的纪潜之称心合意,所以愿意表示亲近。
无论过去多少年,他们的处事方式都没有变,始终简单而幼稚,天真而不可理喻。仿佛除了年龄,样貌与心理永远都停留在少年时期。
从无忧林回来的纪潜之性情大变,简直像换了个人。爱笑,会演戏,喜怒无常难以揣测,对待任何事都漫不经心。
漫不经心,而且残忍。
他替教主处置人犯,手段几近虐杀。重花殿的夜开始变得漫长,有时整夜整夜亮着灯火。待到天明,纪潜之从里面出来,身上总是携带着浓烈刺鼻的腥甜味道。
很多人说,他和教主越来越像。更有人说,教主已经纳纪潜之为亲传弟子,甚至把一身神功也传授给了他。
这些流言传到白枭耳朵里,使她莫名有些心烦意乱。
她清楚教主并没有收纳弟子,所谓的传授武功,也只是某人私下的指点。
可她就是觉着不安。一种对于未来模糊的不安。
纪潜之和教主相处时间越久,越得其宠信。吩咐给他做的事情逐渐增多,相应的,他手里的权力也不断增大。
以前魔教分为明暗两部,明面上的事务都交由明华处理,暗地里隐秘的活计则是白枭来管。除此之外,还有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