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服的不止有人心,还有畏惧。
凤凰山滑坡的那一霎,晋枢机站在高高的瞭望台上,明显可以感觉到底下死一般的沉寂和蠢蠢欲动的惊慌。
晋枢机二十七日下二十七城,胜利来得太容易,敬意就会少了许多。降将名为义军,实际都在观望——或顺水推舟,或虚以委蛇,或无路可退,三万人马,真的归服的,除了四县百姓,还有谁?可如今,晋枢机分明在他们流淌着不安的沉默里感受到了恐惧。
他们在怕他——怕他的人有很多,他用弯刀挑破少女的蝴蝶骨的时候,他用火炭烫伤直臣的耳蜗的时候,甚至,他什么也不用做,只是坐在商承弼的龙座上望着阶下微笑的时候——可那些怕里,比怕更多的是不屑。
如今,却是绝无贰志的厮伏。
义军呢,他们是真的怕,他们怕的不是死,而是绝对的力量——能操纵风云的男人,运筹帷幄,四十人,就埋葬了数万条性命。
他们跟随他,也试探他,甚至嘲弄他,看着他看星看云看月亮,偶尔在口中调笑着他的不堪,甚至连几分同情也是带着猥亵的。甚至于,被困凤凰山,他们隔岸观火,山若不降你能怎么办——山若不退,他就移山!原来,这个男人峭拔的脊骨上,屹立的是足以令风云变色的残酷。
因为残酷,所以骄傲,因为骄傲,所以无言。
他不显山不露水,吃了一顿羊肉的功夫,就覆灭了一座城。翻手为云覆手雨,不外如是。
晋枢机的目光依然悠远,他不去看,不看玄裳跃跃欲试的兴奋,也不看义军战战兢兢的臣服,他只说了五个字,“绕道阐州,杀!”
“是!”
一人开口,众声云集,众生云集。
于同襄看赵仲平,“晋枢机不会放过我们的。”
赵仲平点头,“此人心狠手辣,挟势而来,必不会轻易罢手。”
于同襄回望面无人色的灾民,已退到这里,还要逃吗?
赵仲平攥紧了拳头,想说,战!触目之处,却全是伤兵。
他们,太累了。累到能逃出一条命来,已是精疲力竭。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兵器,回头四望,一片荒凉。怎么战?赵仲平不断地回头,拼命地找,找自己的通判,僚属,甚至家奴,望遍了荒野,却一个也找不到。
终于,他颓丧地瘫坐在地上,“咱们,什么都没有。”
于同襄望着仅剩的二百亲兵,有天子的銮禁卫,于家的旧臣,风行调来的禁军,在京安时,他们人人都能以一当十,如今,依然握着掌中的刀——能活下来的,都是好汉,能活下来的,就不怕死!
于同襄望着他们充血的眼睛,每个人的眸子里都写着两个字——报仇。只是,他已失去了两千八百多弟兄,不能连他们也失去,“大家且坐下休息——”
其中一个胆大的望着于同襄,“少将军,咱们该找水源。”
于同襄凄苦一笑,“坐着,省些体力,很快,水,粮食,都来了。”
“少将军要投降!”说话的是銮禁卫的一个总旗薛兵,究竟是热血男儿,他是食君之禄的天子近臣,跟随于同襄寸功未建已是不甘,死了那么多朝夕相处的兄弟,难道,还要降了那个佞臣不成!
他的声音太大,大到连逃出生天的黎民们也回头看,赵仲平也望着于同襄,于同襄只觉得一道道目光,火辣辣的,像是一刀一刀剜他的皮肉,他说,“这里还有一千百姓,劲力耗尽,还有妇孺!”
薛兵拔刀,绣金刀出鞘,亮得晃人的脸,他一刀削去肩上的浮泥,只说了四个字,“宁死不辱!”
于同襄突然站起来,也抽刀,一刀,横在他脖颈上。
四下,一片抽刀的声音。
薛兵瞪大了充血的眼睛,“你这个没骨气的窝囊废!”
于同襄撤刀,刀尖缓缓滑过,滑过一双双麻木的眼睛,“看到了吗?这些,都是无辜百姓!我们是军人,只要他们还有一条性命在,我们就要保全他们活下去,我们,就不能死!你,我,这里所有人,都不能死!我们失去了细软,失去了食水,失去了父母、姊妹,失去了家园才从泥流里挣出一条命来,不是为了去死的!”
他的话打动了许多人,那些空有一腔热血站在蓬蒿之间的士兵们,开始还刀入鞘,缓缓坐了下来。
于同襄望着薛兵,一双眼睛平静无波,“活着,哪怕苟活也要活,无论你服不服我,只要我还是一军统帅,只要我手中这杆棋还没倒,保护我们的子民,我们的儿女,活下去,这是军令!”
刀豆(2)
晋枢机亲自出马,带的是义军和雪衣卫,他需要这场大胜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却不能将自己的后背交给长着反骨的人。因为已经赢了,赢得彻底,晋枢机并不着急。
三千降将,五百雪衣,拖着食水武器,绕道疾行。
泥石流毁了一座城,也毁了原本的路,晋枢机只好带人从后取道过去,训练有素的精锐,挟胜者之威急行,足足赶路一夜,终于看到了朝霞。
深夜行军,带着大批粮食辎重,竟没有一个人有怨言。
黎明破晓,旭日东升,朝霞将灾民的脸映得越发惨黄,每个人都在咽着口水,太渴了。
于同襄命令结阵,以自己的士兵为人墙,守卫死里逃生的百姓。刚才的泥流太可怕,可怕到即使须臾之间生离死别,百姓们也觉得好像是做了一场梦。只有后方逐渐收拢的人潮将他们括在一只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