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在那里,烟一支接一支,等到楚望出来时已经一地的烟蒂子。
最近开春,预防霍乱天花在即,工部局卫生处为了防止一些中国人随地大小便、随地吐痰,到处带人张贴预防天花、霍乱及灭蚊广告。大清早在工部局门口乱丢烟头,简直一点面子不给。故而楚望一出来,工部局连忙叫卫生处派了人拎着簸箕扫帚藏在暗处,只等中尉大人一走立马清扫场地。
见她过来,也不多说什么,起身开了车门先请她坐上去,躬身钻进车里以后才问:“怎么样?”
车远远开出好远都没听到回答。某一瞬间偏过头,见副驾驶室里的人在定定的看着自己,也不知这样盯了多久。不加掩饰的眼神,里面带着一点跟情爱无关的欣赏、一点怜悯,还有一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的茫然;这种眼神他也见到过:在博物馆里,一位不大有艺术细胞的看客在参观一组已故大师的雕塑作品的神情,虽然鉴赏水平不足,好在事先背诵过一点点赏析句子寥供参考。
不过她确实在看雕塑。一点点车灯里头,驾驶座上的人长得就像打磨精准、坚硬的、白色乳膏质的希腊雕像,不过她不是在欣赏,她是在回忆里翻找——听完他那段亦真亦假的内心剖白,她总觉得曾经见过这么一个人。
工部局没法给她立案,也许带着一点点偏驳、一点对华人的歧视、兴许还有点子对小日本的忌惮……总之这个结果她一早就接受了,倒也没有多难受,也没有为自己多加辩驳,仅仅记住那位理事反复强调《中英五口通商章程》的一句话——“他国和英国人‘倘遇有交涉词讼……其英人如何科罪,由英国议定章程、法律,发给管事官办’。”对这件事,她心里反倒明镜一样。
只不过一但出了工部局的大门,反复回味起谢择益的话,不知怎么想起点子别的什么事——“英籍华人陆军中校,北非战场身负重伤,终身未婚”,她似乎在某个地方看到过这句话,也许在百度百科、某本书上,也许在博物馆里、学校图书馆某次二战陈列展;那句话讲的也许也不是谢择益,也许是旁的什么人……但是她突然就想了起来。像他这样的人,不论已婚还是未婚,战死、以后拖着一具残缺身体苟延残喘的活到到二十一世纪,香港回归与否,回归十年或是二十年也好……情感无从寄托安放,生不知在为谁战斗为谁捐躯,死亦不知该魂归何处;求不得任何人理解,也没有人会理解到。
被英国接纳也好,中国也好;无论哪一国,所立身之地,他乡很难再是吾乡。
永远是异类,永远是孤独的。
没想到她竟然跟这样一个人说:“你们背后有一整个国家”,指着所立身之地说“我们自己的国家”。
天知道他也许也多么想像她一样有可为之哭泣流泪,可以指着一片能凭自己辱骂,却绝不容外人践踏的土地大声哭喊道:“我们自己的国家!”
然后这样一个人,他竟反过来揭开伤疤对你说:你看,你还有的哭;总好过我,我想哭都没得哭。这样比起来,有没有高兴点?
“你这么盯着我,让我有种……”谢择益终于忍不住,说了句老实话,“让我很惶恐。”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突然问道:“那么你爱香港么?”
虽然搞不清楚她那个“那么”是启的哪里的下,还是认真回答道:“目前不怎么爱。”
又问:“那你受了委屈,第一个会想去哪儿?”
“受什么委屈?倒也没什么委屈,”一本正经的仔细思考起这么个无厘头的问题,“从前一想到要回香港,去住在那堆姨太太们中间,似乎还挺委屈的。”
她若有所悟点点头。既没有国可以爱,又不怎么恋家;诸多情感无处安放,多情一些似乎也情有可原。
车一路开回福开森路,在谢择益手电筒光照下上了楼。洗了个脸换了身衣服。还没来电,谢择益却未卜先知让阿妈买了一打蜡烛。楼下郑先生听到声响,抹黑出来见着光,问两人借了两支蜡烛回来照明,直说:“从没想过会停电,突然来这么一遭,真是毫无防备。”又说郑太太怕黑,一宿没睡着,外头铺子都关门了,骂了郑先生一宿。为此连连夸赞:“还是谢先生想的周到。”
谢择益得了夸赞,难得微笑着没多说话。
两人又马不停蹄一路朝红十字医院奔去。冬日里头天亮得晚,此时刚有些蒙蒙亮,医院用单独的电线线路,倒没停电,是四邻八舍里头最亮堂的一栋楼。正门口侯了一堆记者,等下车走近被人拦住了,听说楚望似乎也是受害者知情人之一,连忙叫人来将楚望带了进去,但谢择益不能进去,只好叫他等在外头。
被护士从侧门引进医院时,记者们的窃窃私语从外头飘进来:“听说晚上出事儿的是个上海大户人家小姐,所以出了大价钱将别的病人转了院;但听说进去医院的小姐有薛、沈、许家三位,到底是哪一位?”
有眼尖的记者,见着护士引着又一位衣着不凡的女士走侧门小道进去了。不免又加了句:“现在是四位了。这位是?”
楚望边走边想,沈家不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