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还不止这些。
以前,妻子轻而易举就递给他的日用品,现在他翻遍了抽屉还没有找到。他宽大的写字台上也是凌乱不堪,以前归类整齐顺手可取的资料,现在也不翼而飞了。他颓然地坐在书桌前,不知如何是好。他想,原来以前认为平庸乏味的家庭生活是多么幸福。
从医院回来,他按照妻子开给他的单子去了一趟超市。当他提着两只沉甸甸的大袋子放进汽车后备厢里时,更对自己的背叛行为深深谴责。这么多年来,家里吃的用的,一切都由妻子安排得妥妥贴贴舒舒服服的,他从来不知道米多少钱一袋,油多少钱一桶,他从来不知道这些东西从超市运到家里其实也是很累的一件事情。他一度觉得家里的顶梁柱是他,当她骤然倒下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她才是家里的主心骨。
杨教授请了事假在医院陪妻子。因为这时候他才明白,如果没有一个家,如果家里没有一个体贴能干的妻子,男人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四处漂泊,没有着落,即使头上罩有多少光环,名片上印了多少头衔,在外面再风光也是空的。
如果能让他选择,这一切,他都可以不要,他只祈求上帝还给他一个健康的妻子,他只想拥有以前那种看似平淡实际充满幸福快乐的生活。
他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但这时他真的愿意向苍天、向菩萨、向祖宗祷告,他祈求他们让他的妻子康复,他甚至愿意减少自己的寿命以换回妻子的性命。看着妻子备受病痛折磨的样子,他心疼得直流眼泪。他紧紧攥着妻子的手,恨不能替了她。
妻子的病迅速恶化。
现在,他最怕看到人家快快乐乐的一家三口,每次路过大公园,路过大光明电影院,路过他们一起去过的超市商店,他都忍不住要哭。她健健康康的时候,他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特别的幸福,现在她病了,他觉得仿佛天塌了。他再也不能从从容容地坐在电脑前,再也不能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现成日子。生活变成一团乱麻,他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就在他走投无路时,老大给他打来电话,告诉他在广州有一个专门治疗这类皮肤癌的医院,有类似的病例在那儿被治愈过,一个疗程三个月,大约要30多万元,治愈率大概有30%。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妻子的时候,被病痛折磨得近乎失神的她对他清清楚楚地说了三个字:我要活!
我要活!
妻子怎能舍下他和他们的女儿呢?
我一定会救活你的!我们会一起等着女儿长大,一起慢慢老去,互相搀扶着,在春暖花开的山林间漫步,在夕阳西下时听归巢的鸟雀的呼唤。那时,我和你将是世界上最最恩爱最最幸福的夫妻。
我们能够生活在一起有多么好。
你要活,我要你,只要你。世上有多少美丽聪慧温柔乖巧的女人,但只有你最好,只有你最适合我,我们要一起老,一起等女儿长大,一起含饴弄孙当快乐的外公外婆。那一刻,他觉得他们是世界上最最相爱、最最适合做夫妻的男女,以前他为什么不珍惜这一切呢?他为什么经不住诱惑呢?这是不是老天对他的惩罚?
他一定要救活她。
他下了决心陪她去广州。哪怕是60万,100万,把房子卖了把车卖了,只要她能够活,他心甘情愿。甚至为了换回她的生命,他不惜以自己的命相抵。
他重新换了手机卡,只把新号码告诉了少数几个他认为有必要告诉的人,他不想让外界再来干扰他们的生活。
去广州之前,他又到超市去买一些需要的日用品。超市里到处都是兴高采烈的脸,人们说着笑着往购物车里装东西。他忽然觉得,自己同那群快乐的人隔离了,所有的欢声笑语从妻子得病那刻起就已经同他没有关系了。
他们在广州度过了结婚以来最最亲密的日子,那一个半月里,他们朝夕相处寸步不离,常常一起笑一起哭,杨教授想不起来有多久没有这样和妻子倾心交谈了。开头的一个月治疗下来,她似乎觉得好一点了。偶尔,他还搀着她在花园里散散步。他们回忆大学四年的生活,回忆那个如水的月夜,回忆一起看的电影,一起参加学校运动会,回忆每一位任课老师的音容笑貌,回忆班上的每一位同学。结婚这么多年来,他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说过这么多的话。庄梦蝶对他说,再过一星期我可以出院了。回家调养吧。
正当他们暗自庆幸逃脱了病魔的纠缠,终于即将重归平静安宁的生活时,突然她的病情恶化了。她吃不下任何东西,疼痛仿佛钻入骨头缝里。止痛针的作用越来越小了。疼痛稍微缓和一点,她不失时机地告诉他每次吃了觉得好吃的糟蹄是在哪家饭店买的,他平常穿的内衣要买哪一个牌子,平常喝的矿泉水要到哪家超市去买。西装应该送哪家干洗店去打理。她甚至教他怎么使用洗衣机,那是一只全自动带烘干的洗衣机,当时是他同她一起去买的,买来之后就一直是她在c作的。他这才知道,家务事那么多那么繁琐,她一个人平时在家里有多么忙碌。
听着听着,他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这不是在交待后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