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站起来,背过身去,顺势把尾随而来的市民挡在外面。沈飘萍这才反应过来,急忙上前抱住陆婉仪,仔细替她整理伤口,莫青荷听着背后传来一阵阵凄惶的啜泣,眺望着远处的山峦,低声道:“不是只有死才叫牺牲,有时候活着比死更加艰难。今天的事会让我愧疚一生,但如果重演,我还会做同样的选择。”
“沈小姐,辜负了你的信任,我很抱歉。”
沈飘萍手上的动作一停,又如同没有听见一般,仔细整理陆婉仪的裙摆,半晌,头也不抬的说:“好了。”
“马上带她回去,她的身体需要清理。”
莫青荷转过身,蹲在陆婉仪旁边,轻轻握住她的一只手,他想就今夜的行为道歉,大约陆婉仪会对他今夜的束手旁观恨他一生,莫青荷望着那双小鹿般茫然无措的眼睛,致歉的话说出口就变了样子。
“你答应我,要活下去。”莫青荷握着那只薄而冰凉的手,感觉她细瘦的手指关节抵着自己的手心,他低声却有力的重复道:“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
陆婉仪怔怔的看着他,她在过度猛烈的刺激下已经丧失意识,不仅对日本兵在她身上犯下的暴行无知无觉,对于沈飘萍和莫青荷也仿佛从未相识,江南女子的眼睛如两口清泉,好像要流出眼泪,又好像在一个谁也进不去的空茫世界飘游。
莫青荷鼻中一阵酸楚,他想起去年相见,那时龙井茂盛,采茶女唱着江南水乡的歌谣,小院粉墙黛瓦,竹影婆娑,陆婉仪在茶园独自居住,她是那样一个才华横溢又敢于追逐爱情的姑娘,一年多不见,她变得愈发清瘦,将腕上的银镯子向上一推,一直能滑到上臂,皮肤苍白的近乎透明,额角磕破了,清秀的脸颊沾满尘土,神情里的仓皇让人不忍卒读。
莫青荷见她形同梦魇,微微摇撼着她的肩膀,低声又唤了一句陆小姐,陆婉仪慢慢抬起脸,神情凄楚到了极致,反而平静的像一切都未曾发生,嘴唇动了动:“他呢?”
莫青荷的语调温柔:“你说沈二少爷?”
陆婉仪不置可否的转过脸,眼角滑下一滴清泪,依旧没有嚎哭。
莫青荷叹了口气,横抱着她站起来:“我知道他在哪儿,我带你去找他。”
一行人狼狈不堪的回到古刹,将运回的粟米放进粮仓,见一切如旧,悬着的心才放下了。
后殿与香堂被一条挂满经幡的狭窄过道连接,供奉着男孩观音像,此时用布帘隔出几个单独的小间供人居住,不出莫青荷的预料,当他在凌晨时分抱着一名姑娘闯进后殿,将沈家两位公子从睡梦中惊醒,他理所当然的遭遇了不少白眼。沈飘萍从他身后绕出来,推开挡在门口的大哥,雷厉风行的吩咐佣人扯帘子打热水,沈家两位少爷眼里的蔑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全是讶异。
陆婉仪的身体被小心的平放在褥子上,盖着棉被,只露出大团漆黑的头发,乱蓬蓬的裹着一张失去血色的脸,双眼直勾勾的望着大殿的金顶。沈疏竹惊呆了,唤了一声婉仪,用力攥着她的手,陆婉仪幽幽转醒,泪水如两泓清泉,一颗颗沿着眼角往下淌。
“沈二少爷……”她的声音有气无力,烟雨迷蒙的眼睛盯住沈疏竹的面孔,怎么都不肯移开了。
沈疏竹望着憔悴不堪的陆婉仪,一下子失去了气度,气急败坏的抬头冲莫青荷嚷嚷:“怎么回事?你们不是去运粮食了,你们把她怎么了?”
莫青荷已经自觉的退了出去,沈飘萍接过佣人递来的毛巾,擦净脸上的尘土,不耐烦的解释:“茶园来了日本兵,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婉仪姐带回来。”
她走到门口,紧紧抿着嘴唇,脸上的表情凛若霜雪,并没有跟门外的莫青荷说一句话,只是伸出涂着蔻丹的手,哧啦一声拉拢了布帘。
79、
天还没有放亮,市民们在伽蓝殿静静安睡,人们对于天灾和战乱的适应能力比他们预想的更强,经过一天两夜,大家已经习惯了寺庙简陋的环境和窗外不时响起的炮声,此刻,就算流弹擦过大殿的佛像,也不一定能撼动他们的睡眠了。
被竹篱围绕的后院笼罩着清晨的蓝烟,远处的山谷升起乳白的薄雾,莫青荷裹着一条薄毯,坐在古刹后花园的石阶上,倚着掉了漆的立柱发呆。
他已经许久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经过方才一番紧张,休息又成了奢望,然而令他最为苦恼的却是沈家人对他的态度,从沈飘萍的表现来看,他刚刚取得的一点好感又再度破灭了,而在这个节骨眼上,想要冲破封锁,必须获得大家的配合。原野的情绪也不好,不声不响地坐在离莫青荷不远的地方,把小腿的绑带松了又缠,缠了又松,从背囊里翻找出一盒枪油,用布蘸着一遍遍擦枪。
古刹的清晨寒冷而寂静,两人的脸沐浴着淡蓝的天光,被照得如同石雕一般,莫青荷的后脑勺倚着冰冷的石柱,微微仰着脸,轻而长的叹了一口气。
这是他下定决心来到杭州以后,第一次对未来感到无助和疲倦,他甚至开始怀疑,当初答应老谢是一个错误,沈家的每一个人都有着强大而固执的是非观,根本无法凭借一两天的接触,就能心甘情愿的配合工作。
鬼使神差的,他从胸口拽出那枚钻石戒指,轻轻的把它在手心里攥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他忽然想起从前,还是一名被养在家里的名伶时,每当他露出这副心事重重的表情,总会引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