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璐读中学时,每天去学校都必须从他家楼下走过。她习惯了那里面不时传来的各种声音的争吵,也习惯了从那个房子里走出来的英俊男孩冷漠严峻的表情。他们读同一所中学,他比她大三岁,高两届,走向学校时,经常是一前一后,不过从来没讲过话。
她受父亲不喝酒时的严厉管教,根本不会主动与人搭讪;他则对自己的家以及整个街区都十分厌恶,正眼不看周围。
聂谦凭高分考上了北方一所名校的建筑学专业,甘璐继续过着紧张的高中生活。她实在放心不下父亲,倒从来没想过报考外地学校。
在即将读高三的那个暑假,她照例冒着酷暑参加学校的补课。一天下午的自习时间,满头大汗的聂谦出现在教室门口,他与她面熟,却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指着她扬声叫:“喂,你快出来。”
英俊的男孩子在上课时公然跑来找女孩子,教室里学习得紧张又无聊的同学一齐大乐,交头接耳的、起哄吹口哨的全有,课堂秩序一时大乱,没人将心思放到功课上了。老师一看,门口站的是自己教过的得意弟子,迟迟疑疑站起来的是班上一向文静的甘璐,顿时大怒,正待发作,聂谦急忙解释道:“张老师,她爸爸生病了,我是来通知她去医院的。”
甘璐脑袋嗡地一响也顾不上拿,更顾不上跟老师说什么,急急跑出了教室。聂谦赶上来一把拖住她,“我骑车来的,带你过去吧。”
她坐上聂谦的自行车后座。他告诉她,她爸爸在小茶馆和人打牌时,突然大口吐血,已经被送到医院,他正好路过,答应帮忙来通知她。
他们赶到医院时,甘博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是因为大量饮酒造成的胃穿孔,好在他之前神志清醒,自己在手术通知单上签了字。
送甘博过来的牌友都散去了,聂谦也打算走,正要礼貌性地问甘璐还有没有要帮忙的地方,却见护士递了缴费单给甘璐。甘博当时所在的企业早就被兼并了,理论上讲他有医保,但上面可报销的数额少得可怜,逢上大病几乎就得全部自费。甘璐跑得匆忙,身上并没多少钱,捏着单据,一脸茫然。护士好心对她说:“赶快打电话叫亲戚带钱来呀。”
甘璐如梦方醒,径直走向楼道一侧的ic卡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她先是轻声说了几句什么,突然提高声音,“我不管你在哪儿,你马上给我送钱来,不然别怪我以后再不认你。”
她重重挂上电话,走回来颓然坐倒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双手捂住了脸。她一直跑前跑后办手续,头发被汗沾得一绺绺的,背上的衣服也被汗湿现出水迹,更显得她身形单薄,精疲力竭。
聂谦虽然性格冷漠,向来不爱管闲事,此时也不禁心生怜意。他走过去坐到她身边,轻声说:“医生也说了,你爸爸送来得还算及时,应该没事的。”
“我一直觉得他心里不痛快,喝酒也算是种放松发泄,都没太管。”她的声音闷闷地从指缝中传出来,“现在他身体弄成这样……”她一下哽住,将一个小小的呜咽硬是咽了回去。
聂谦有点儿不可思议地说:“喂,你爸爸是成年人了,该对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身体负责,你有必要这样检讨自己吗?”
甘璐不语。她没办法对一个陌生的男孩子解释,她照管她父亲的生活已经有好几年了。
“这个……要不要我去帮你买点儿吃的东西。”
她抬起脸,小小一张面孔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泪,她自己却浑然不觉,摇摇头,“谢谢你,不用了,今天已经很麻烦你了。”
“你有没有别的亲戚可以过来帮忙?你还得上课啊。”
她再次摇头,“我家没什么亲戚在本地。”
聂谦长期生活在大家庭,被包围在父母亲戚中间,除了充斥耳膜的争吵外,万一谁有事,倒是能很快有一帮人过来七嘴八舌地出主意,再加七手八脚地帮忙,混乱得让人烦恼,但也让人安心,他从来没见识过这样孤立的状态。可是甘璐脸上除了担心外,并没有惶急害怕,只默默看着前方出神。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却不急着离开了,安静地陪她坐着。
过了一会儿,一个衣着时髦、披着一头波浪卷发的漂亮女人踩着高跟鞋大步走过来。她看一眼聂谦,然后转向甘璐,“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在开刀,要切除一部分胃。”
“照他那个喝法,早晚会把身体喝垮。”她皱眉,拿出一张银行卡,“你以前那么有气节,根本不肯收我的钱,现在知道没钱要命了吧。”
甘璐一把夺过卡,硬邦邦地说:“你走吧。”
那女人一怔,被气乐了,“死丫头,河还没过就拆桥了。我不给你密码,你去哭给医生看吗?”
甘璐语塞,停了一会儿,牵动嘴角,苦笑出来,“妈,你行行好……”
那女人一把捂住她的嘴,恨声说:“你就使劲恶心我吧。你的一点儿狠劲全拿来对付我了。”
她俯着头,而甘璐仰着头,两人互不相让地对视着。从聂谦的角度看过去,那两张面孔,一个艳丽,一个清秀,不尽相同却又有着奇妙的相似之处。
第一部分 第17节: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