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雨钻出水面,透了一口气,又埋入水中。水中回头望,是五十个过命的兄弟,从老家,到九安山,再到江都。他们要同他去做一件大事,掉脑袋的大事。不过他们吴郡的少年,说了要陪你死,从来不多言,更不食言。
这里头他水性最好,可谁又知道,水性这东西,没有天生的。
黑夜在水中穿行,仿佛能游回多年前。被哥哥摁着头学游水 ,憋不够时候,不许抬起来。然后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一只垂在河中的脚。
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总记得手里握过那只脚。
那只脚的主人其实比他的亲哥哥更尽责,会伸出手把他亲哥的手打开,然后把他捞出水面,给他顺气,会把在灵堂上痛哭流涕的他拉到院中训话,帮他立威,会叫他读书,叫他少和不清不楚的江湖人来往,但又真的逆了他的意思闯了祸,他也不会说重话,只是给他擦屁股,教他怎么给人擦屁股。
这深邃的黑夜里,有没有那样一只脚踝,让他再摸一摸,只是摸一摸。
第二十三章
脚踝是不会再有的,天子剑的滋味,倒是可以试试。
萧景琰的身手好得超乎他的想象。水至腰间,长剑腾挪不开,便弃了长剑,改用两把短军刀。一刀迎面劈来,险些割掉他的鼻子。
有趣的敌人。我倒要看看,你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匕首毒。
匕首如一首轻快的小调,奏响在他的指尖,迎着大雨。大雨将他的额发全打湿了,贴着脸,像是多年前练枪练得大汗淋漓。如今他再也不用枪了,枪是霸王枪,用不起。他是刺客,行鬼蜮之事,当用匕首。
吴郡少年,自幼厮打习惯了。闪电照亮的一瞬,眼神交汇,已是心意相通,稳扎稳打,步步缩紧了刀阵。
他们要在这军队短暂的慌乱中,结果这个不幸的皇帝。
——如果他们足够幸运的话。
第二十四章
站在刀阵的中心,手持军刀,迎着大雨和死亡的时候,萧景琰的心很平静,甚至在和他自己开玩笑。
蔺晨当日先毒发身死,还是先被淹死了?如果是被淹死的,那他们都是死在江南的水里了。
“杀——”
一声令下。刀阵立即收紧,纵然萧景琰有千手千眼,也难以同时应付。
他只有两只手,可空中有一把刀。
一刀劈下,堪堪避开他的脑后,刀劲之烈,如痛饮一坛陈年江河,在这大雨滂沱的黑夜,激起了千顷波涛。
萧景琰被卷在这刀劲掀起的巨浪中,抓住机会,横刀水面,斩开一条血路。
身后有刀风。比刀风更早到的,是一个坚实的后背。
“萧七兄弟会游水么?”
闪电亮在江南的田野,笑容亮在蔺晨的刀光里。
第二十五章
很少有人能说清,蔺晨的刀,究竟是怎样一个神鬼莫测的传说。
他不需要光,不需要安静。黑衣的蔺晨,在黑夜里,本身就是一个传奇。
他的刀光是这个漆黑雨夜唯一的亮色,然而却是以血为代价。
杀得兴起,似乎伤口也能炸开火花。
他的刀,从来大开大合,有攻无守。
他不用守,因为锐不可当。更不必守,因为没人快得过他。
水只是助力,大雨也不过是布景,他的刀是唯一的主角。
王海雨带军来了,撤。
孙庐阳从来都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们也撤。
第二十六章
这个慌乱的雨夜,结束在一个芦苇荡里。
雨已经停了,远处是被大水淹没的村庄,弃村而去的子民,筋疲力尽地爬上一处高地,萧景琰沉默地望着这片水乡泽国。
“让我摸摸。”蔺晨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子,密封得好,果然没湿,“来,腿给我。”
上了药,简单地处理了一下,蔺晨拍了拍他:“是人祸,非天灾。等天亮,我们回扬州城整顿兵马,再战便是。”
“我知道。”萧景琰点点头,“朕知道。”
言相曾说,陛下性情纯直,怕你钻牛角尖,但是他这个身份,有些话,不能说更不该说。但蔺某是江湖人,又浮华无行,说什么都可以。要我说,什么天意啊,从来都是人为。
那你呢?
我?
你觉得我会钻牛角尖么?
皇帝陛下,我是高攀不起,但萧七疏阔男儿,断然不会怨天尤人。
知我者,蔺兄也。
只是,这是朕的土地,朕的子民,这些加诸他们身上的,朕会一件一件讨回来。
第二十七章
你不问我骑死了多少匹马赶了多少里路,也不问我为何死里逃生,真叫人伤心。
先生也会伤心?
我不会?当然——不会。只是萧兄这样淡定,叫我慌张起来——真的什么也不想问?
有一件。
什么?
你为何会来?
猜猜看。
黑衣的蔺晨,浑身都是湿的。拈着一根芦苇,把玩着。靠在这高地上的柳树上,笑得得意洋洋。
倾身上去,吻了吻他湿漉漉的嘴,再退开来,望着他闪烁不定的眼睛。
我猜对了么?
第二十八章
猜对有赏。
在雨里水里泥里浮沉,在江南散发着泥土腐烂气息的水稻田里拥抱,在情潮翻涌大雨方休的夜晚赋予彼此伤害自己的能力。
萧七的低呼和芦苇的穗一起散落在蔺晨的发间时,他们肩并肩地望见水面飘着的一盏浮灯。
红得像是萧七大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