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吴越一行抵汴梁,汴梁百姓如江南受降那日倾城出动,见一路卤布仪仗,仪卫甚盛。这一日恰是宋帝圣诞长春节,宰执亲王宗室百官皆入紫宸殿上寿。赵光美特意在紫宸宫外等李煜。殿庭中有一水池,池边柳树环绕。顺势就谈起诗词来:“以柳为题,卿以为哪首最好?”
早春时节,余寒犹厉。今日清晨见馆中屋檐上还挂冰凌,想金陵该已见柳绿了:“《诗经》中最好那首。”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千年前不知何人的痛,到了今日他还在为此痛而痛。 笔墨纸张,实则他们这些无处可逃之人的避难所。
赵光美许是会意。再出口只小心猜测李煜的心思:“吴越王今日入京,并不入紫宸殿。”
江南与吴越有复杂的过往,吴越同宋师共破金陵,但李煜并不担心见钱俶。又见对方朝他递来一物。
他猜此物是被小皇弟藏于袖中,所以一直没发现。伸手接过,是个金丝笼,笼中还有一小物。是丝帛做成的蜻蜓,翅膀却是真,且描了金。
“后唐年间,宫人网获蜻蜓,爱其薄脆,就用描金笔涂了翅膀,作成小折枝花子,再用金线笼养起来。 这是去年仿制的,描金图案与天成年间一样。”
此物像李煜在金陵时喜欢的小玩物,疑惑中原在那种混乱时期竟有如此精致之物:“天成年间……”
“前五朝之事,会不会陌生?”
“略知晓一些。后唐,后晋,后汉三朝天子是沙陀人;后唐明宗不识汉文;朱梁亡时诸国震慑,纷纷派人到洛阳朝觐,对后唐庄宗的传说就更多。”
“庄宗在中原算极有诗意了。他在洛阳见霞彩可人,命染院作霞样纱,再做成千褶裙分赐宫嫔,称‘拂拂姣’。若此小物让卿高兴,请笑纳。”
李煜略有顾虑,对方毕竟汴梁权贵,深交不适。赵光美将他的沉默当默许:“我派人送至府中。”
身边侍者从李煜手中接过金线笼,再道:“要见柳如烟,还需半月。春风不度玉门,总会到汴梁。”
在汴口时,小皇弟便说着“敬仰”。 李煜觉奇怪,对一亡国之君,谈何仰慕。看着他,像在看许多年前的自己,还不知悲苦的年纪,总以为可等到雨过天晴。
不远处楼阁上,有人正看着水边这两个人影。有小黄门趋步来报:“官家,那是后唐年间宫内流行的折枝花子。”
天子如上元节着火红龙袍,听后脸上浮起丝笑容,有宠溺,又有轻蔑:“真像小孩子。”
水池边的两人毫无察觉。 赵光美追问李煜江南对后唐庄宗的传说。
吴国的建国与沙陀与朱梁的厮杀有关(注3)。那个时期诸多故事是李煜身为皇族必须知晓的:吴国与沙陀结盟,后唐与朱梁站于河上,来吴征兵。禀政的义祖欲持两端,从海上发兵观望,仅助获胜方;后唐灭梁,遣使告吴国,义祖颇为忧虑,手下谋臣严可求云‘听闻唐帝始得中原志气骄满,不出数年,必内变。只需对中原卑辞厚礼,保境以待。足矣。’”
严可求早道出了江南之运,曾祖父也未必不知——唯中原乱,江淮才可保。
念及此,李煜也说不清心中滋味。这话他不能说,只提一事: “闻庄宗有南伐意,在蜀地与吴两处犹豫。他询问入洛朝觐的荆南武信王,武信王云‘蜀国地富民饶,江南国贫,地狭民少’,这才剑指蜀地。”
荆南与吴国一水之隔,武信王话中自有打算,吴国看似躲过一劫。李煜还隐瞒了一事,严可求是奇士,他猜测着中原皇帝想要知晓的信息,事先教会使者应对之语。使者至洛阳,皇帝所问正如严可求所料——“黑云长剑”(注4)多少,淮上三十六英雄。结局则是“大厌唐帝之心”。庄宗才将征讨的目标定为蜀地。
“这故事我亦有耳闻,但若是我,必不信。”
李煜听出了点轻蔑之意:“殿下在嘲笑那位陛下?”
“庄宗庙号不是禁忌,念出来无妨。” 赵光美口中并无敬意。与其是放纵,更是一种骄傲,是对赵氏功业的底气,“况江南那般好,怎会不如蜀地?”
飘零异乡的人听到旁人如此偏袒故土,总不免心存感激。 李煜此生只知金陵风光,钟山风雨,玄武微波,栖霞日落 …不管蜀地如何,心里梦里惟江南故土。梦中无阻,实则严城不可越。路遥千里,一路白水浩浩,高山巍巍。 即使他将金陵到汴梁所经每一处牢记于心,倒背如流,也是归去无路。
“吴国有‘黑云长剑’,蜀国有‘入草物’(注5),你说哪个好?”
两人谈话突然响起第三人的声音。柳树后走出一人,正对赵光美。
“大皇兄?” 赵光美大吃一惊,不知是何时就已在那里了,“…臣弟一点都没发觉。”
“朕还能被你发觉了?”话中极宠溺。赵匡胤径自走过李煜,站在幼弟面前。兄弟之间相差近两轮,却极和睦。
“臣弟从不敢怀疑大皇兄身手。”
“可惜比早些年差了些。”他与幼弟说话一直笑着,从容面对当年的光辉。 说毕,转头看一眼李煜。
那一眼让李煜极不适。淡淡一扫,却有极浓郁的打量感重重压来。 欲行跪礼,被轻声制止了。
“臣弟对前朝圣君无礼,大皇兄勿怪。”长兄不会无故过来,赵光美打算旁敲侧击,也不知他听了多少。